重逢在西海岸

　　作者 崔明钦

　　故旧不弃，久别重逢。2017年夏月的一天，应朋友之约，我从港城烟台来到青岛西海岸。吃过午饭，原老黄岛区文化馆办公室管洪强负责为我接送。当我提起当年老传达田礼友的现状时，他立马意会到我的想法，说路况好的话开车也就20几分钟，多年不见了，今天干脆一起去看看他老人家吧。我们俩个一拍即合，在商店顺便买了一些礼物就直奔他村庄宋家莹去了……

　　时光如梭，岁月荏苒。在车里我回想起24年前，从青岛远郊县的莱西，调任到青岛市黄岛区文化局，在长达8年的工作中，我一直被老传达田礼友的优秀精神品质所感动，并慢慢地与之成为莫逆之交，结下不解之缘。于是，记忆的闸门很快就打开了……

　　那时的文化局座落在老黄岛崇明岛路中段，与文化馆同在一个大院，同住一栋楼房办公，旁边就是影剧院，大院里还有几排平房。身材中等、其貌不扬的田礼友，经人介绍，他多年前就身背铺盖卷儿来到这里干传达，从此，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。

　　后来我发现了一种现象，文化大院里最繁忙的一个人就是田礼友，他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岗位名称：既是传达员又是门卫，既是保管员也是清扫工，既是交通员还是灭鼠小组长。他一年四季，从来没有闲着的时候。早晨，别人还没起床，他早已把大门口东西两侧扫得干干净净；深夜，别人睡得正香，他孤身一人在影剧院里清扫卫生。

　　冬天来了，田礼友要把煤里掺上一半的大黄泥，总不让自己点燃的炉膛里冒起火苗苗。他知道文化局和文化馆经费有限，想多省一点煤，让大家的房间多热乎一阵儿，以便能伸手捋胳膊地多写几篇好文章，多作几幅好画，多辅导几个好学生。

　　有一次，田礼友不慎扭伤了腰部，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，可他仍不吭一声，坚持上班。有的同事悄悄对我说，这是他在淮海战役作战中受过伤，留下的病根又犯了，为此他曾经还多次立过战功呢……现在看他咬着牙受罪扫院子，我立马让他停下来，叫人硬是把他拽到了医院。

　　那年代没有监控。但田礼友却像一架货真价实的照相机，他那双敏锐的眼睛就是镜头，每时每刻无不把周围观察到的真善美和假丑恶，向领导曝光，给领导当好参谋。

　　有段时间，文化大院个别职工纪律松弛，迟到、早退、旷工现象屡禁不止，一度影响了多数同志的工作积极性。为了严格考勤制度，真正做到奖勤罚懒，田礼友经常向领导提供一些准确的依据。这时有人私下规劝他：“老田，这年头还是多种点花、少栽点刺吧”没想到他却把大腿一拍说“鸡是轱辘嘴我不能说它是扁扁嘴。我这个人生性难改，直对直的不会打弯！”

　　当时，区文化大院正处在老黄岛群众公共娱乐场所，出进过往人员比较复杂。一天傍晚，有人趁混乱之机，想从大院的西大门往外偷施工材料，偏偏又撞在“枪口”上。那个人一看面前站着的是田礼友，眼珠一转便上前拉近乎：“原来是你啊，咱建筑队队友的老乡嘛。乡里乡亲的，好说，好说……”田礼友没等这个人说完，便如雷鸣般地大声喝道：“住嘴，天老爷也不行，快把东西放下！”那个人傻了眼。

　　田礼友是临时工，但他也是堂堂正正的文化大院里的一员。我们离不开他。他家庭比较困难，从来舍不得吃青菜和荤腥的东西。为改善他的生活，我们想办法尽量多给一些资助。每逢放电影，大门外东西两侧全停满了自行车，因无人管理，东倒西歪，既影响了市容市貌，又时常发生偷车事件。为此研究决定，文化馆到公安局备上案，领回执法红袖箍，让田礼友负责放影期间的治安管理，收取看车的费用，单位留小头，让他得大头。有一次他老伴病重入院急用钱，我让文化馆、电影公司等从副业收入中支出一部分，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。

　　有一年过年，田礼友总要找理由留下来值班。原来他是在想，大伙儿大都是中青年人，上有老下有小，平日里忙，好不容易熬到个节假日，过年多陪陪家人吧。他看我整天在忙于筹备春节文化活动，家属又有腰疼病行动不便，便瞒着我，偷偷给我家里去灌液化气，还往家里送了窝窝头状的年糕，黄岛人叫它“起馏”。孩子看到了，说田爷爷送的一定不是好东西，要扔给邻居家的小狗，被我家属制止住了。她认为，田礼友送的不仅仅是几个“起馏”，分明是他的一颗淳朴之心，这应该比什么都珍贵。那份真情和友谊，至今都令我难以忘怀。

　　除夕这天下午，迎年的鞭炮声不时炸在黄岛上空。我想起了田礼友，马上叫女儿把自家刚替下来的一台黑白电视机，骑车给田爷爷送去，并要接好线路调好台。女儿一会儿就回家了，说大过年的就田爷爷一个人，孤单单的留在那间清冷的传达室，真可怜。女儿的话一下子激起了我的愧疚之心：是啊，作为一局之长的我，能心安理得地躲在家里过大年吗？！经过与家属和孩子协商，我急急忙忙的赶来传达室，一再动员田礼友务必趁天还没黑，骑车赶回家陪家人欢度除夕。而桌子上那台黑白电视和床铺上的军大衣，竟陪我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。第二天上午我回家路过区政府办公楼，看到团拜会刚刚散场结束。我想，尽管我没能赶上，但心里踏实——因为我已用另一种形式祝福新春的到来。

　　当我在黄岛区文化局工作到第八个年头的时候，田礼友因老伴病危，只得无奈地提出了辞职请求。临别的头一天，我感念田礼友这些年所经历的雨雪风霜，想起了他只会奉献，不求索取的高贵品质，与文化馆、电影公司和图书馆的负责人共同商定，各从经营收入中挤出一点现金作为赞助，让田礼友回家买几只山羊放养，解决家庭困难。还安排文化馆办公室管洪强提前外租一辆大头车，到时装上老人的行李、自行车和杂物，并带上我写的载有《老传达——田礼友》文章的《青岛日报》，把他亲自送到村，和村党支部书记作好交接。

　　那天晚上，我们还一起请田礼友吃了一顿“送行饭”。当田礼友蹒跚地走进宴会厅，我让他在大客位置落座时，他激动得半天才挪步到我的身边。当我夹起全席第一道菜给他的时候，田礼友大概没有想到，一时竟不知所措地伸出双手接住了。我清楚地记得，那双手是黝黑的、干裂的……

　　我们的车拐过一条土路后，管洪强对我说：“局长，宋家莹到了。”我看到，满大街农户门前的红石榴树，花开正艳。我们很快迈进田礼友的院落，进了家，成全了一场久别24年后再重逢的喜悦。

　　我们的突然到来给了老人家一个惊喜。他尽管已92岁高龄，稍有耳背，但身子骨硬朗，红光满面。他扯住我们的手久久不肯放开，还说这几年来到处打听过我的消息。他儿子悄悄告诉我们，自从母亲去世后，子女们都愿意轮流照顾他，可他就是不肯答应，没办法把他送到了敬老院。今儿个是星期天，他专门请假回来帮家里干点活。老人一辈子闲不住，在敬老院也是这样……现场所见所闻，让我们非常高兴。一场短暂的重逢，我们只为给田礼友送上一份真诚的祝福。 临别了，老人家眼里含泪，送我们出了大门，又站在那里一直目送我们的车子跑出老远老远……

　　作者简介：崔明钦，1947年6月出生，青岛莱西人。历任青岛市黄岛区文化局局长，农业部黄渤海区渔政局处长兼《中国渔政》期刊总编，自然资源部北海局退休干部。现为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，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