芷江机场草坪上的石磙，记录了那段不能忘却的历史。黄建建 摄
■章学锋
一
夏天的烈日炙烤着瓦窑堡，五孔窑洞以深扎黄土的姿态，藏着寻常建筑里的生存智慧，托举起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永恒向往。
推开中间那扇木门，时光仿佛折回1935年寒冬的会场——两张柴桌拼成的会议桌，六条磨损的长凳，土炕占去小半空间。就是在这局促和简陋的窑洞里，革命的锋芒愈发锋利。民族危亡之际，瓦窑堡会议喊出“有力出力，有钱出钱”，将零散的抗日星火聚成燎原之势。参会的13位共产党人心里透亮：真正的伟力不在枪炮，而在亿万民心。
走出会场，一行人在石碾前驻足，聆听过往时光中那些温暖的片段。老乡们总念叨着周恩来当年在石碾道里捡起米粒的场景，一直记得他说的这小米能养活中国革命。这暖心的话语，恰似窑洞里那盏不熄的油灯，把星星点点的微光，聚成照亮前路的火炬。金灿灿的小米在碾盘间反复滚落，最终在历史长河里，凝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智慧结晶。
碾盘上的小米，是战士碗中的饭，是枪膛里的子弹；碾盘下的民心，是烽火中的盾，是征途上的光。千万粒小米脱壳，化作金戈铁马的铿锵；千万颗民心相拥，铸就万里长城的脊梁。
二
离开子长，热风裹着历史的气息，引我站在洛川冯家村的窑院前。那两孔青砖窑洞矗立如初，仍守着1937年夏天的模样。
迈入左侧窑洞，八仙桌与长凳复刻着当年的会场。指尖拂过桌面斑驳的木纹，仿佛听见22位共产党人的激烈辩论——关于游击战术，关于全民抗战。最终，“全中国人民动员起来，武装起来，参加抗战”的时代强音，从这里传遍山河。
移步右侧窑洞，毛泽东伏案疾书的背影似在眼前。在一篇文章的结尾，他挥毫写下“最后的胜利是属于中华民族的”，墨迹如铁，字字千钧，砸在每个中国人的心上。
农家院落里，青石碾的凹痕依稀嵌着当年的谷壳，默默诉说着那段峥嵘的岁月。老人们说，红军战士开会前将战马拴在槐树下，会后解缰再上马时，已换上八路军的臂章。槐树下，背土枪的猎人、推独轮车的货郎、纳军鞋的婆姨安静等待；队伍里，放下锄头的农民、握惯毛笔的私塾先生、刚会扛枪的愣头青并肩前行。华北敌后战场上，八路军凝聚起有限力量，拿下平型关大捷、配合忻口战役，用热血写下一页页胜利篇章。
那些从碾盘上走向战场的粮食，裹着全民抗战的磅礴力量，在前方筑起千万钢铁屏障。
三
接到会议邀请，我飞越山河抵达湘西怀化。刚出芷江机场，便急切地奔向航站楼前的草坪，那里错落陈列着几座抗战遗物——修机场用过的巨型石磙。最大的那座长约1.8米、重超40吨，静静卧在阳光下，似在诉说过往。
为抗拒日军侵略、守护大西南，1937年冬，湖南征调万余名民工，修扩建芷江机场。民工们吃着南瓜稀粥，睡在露天荒野，霍乱肆虐却无医无药，连像样的机械都没有。可没有一个人退缩，他们就地取材将糯米汤水与鹅卵石、水泥拌匀，铸成沉甸甸的石磙。
号子声与轰炸声交织的日子里，衣衫单薄的民工们凭着蚂蚁啃骨头的韧劲，以脊梁为杠杆，把性命系腰间，每个人的力量拧成一股绳，稳稳压实地基，让机场如磐石般坚固。
这座用血肉夯筑的空中堡垒，最终成了抗战胜利的发射台。1943年到1945年，从这里起飞的战机击落两百多架日军飞机；1945年2月25日，盟军飞行员驾机从这里出发，直抵东京上空，一枚炸弹落在了日本皇宫——侵略者的野心，终如沙堡般转瞬崩塌，被和平的曙光彻底碾碎。
四
1945年8月21日，那些曾碾压过芷江机场地基的石磙，见证了载入史册的胜利时刻——
6架中国军机押送着日军投降代表今井武夫的运输机，缓缓降落在芷江机场。受降现场，他乘坐插着白旗的吉普车绕场一周，双手呈上裹着白布的军刀；步入中国战区受降典礼会场时，在场的人都屏息凝视，他面部肌肉紧绷、汗毛倒竖，以失败者姿态交出日军在华兵力部署图，低头在相关文件上签下名字。
侵略者的狂妄，在这片红土地上被碾作齑粉；压迫者的野心，最终跪倒在历史的审判席上。
烈日下，蝉鸣嘶鸣，似在抚慰历史的伤痕。受降纪念坊的白色大理石泛着冷光，这枚“血”字造型的丰碑，镌刻着抗战岁月里，亿万同胞用鲜血与生命写就的民族重生史诗。
沐浴着新时代和平发展的阳光，石碾与石磙在历史的胶片中渐次显影：从陕北的小米到怀化的大米，从瓦窑堡的决议到受降桌上的签章，从《黄河大合唱》的怒吼到复兴号列车的呼啸，那些凝聚着微弱力量与炽热民心的印记，正在时光里激荡出跨越时代的回响。
离开怀化前，我特意到抗战遗物群前道别。夕阳将石磙群的影子拉长，像一枚硕大的印章，深深烙在湘西的红土上，似在为一个民族从屈辱到崛起的史诗钤印。
飞机攀升的过程中，我忽然豁然开朗：我们每个人都是时代的推碾人，当万千石碾石磙织就天地经纬，定能碾出穿透时空的通天坦途！
